饶是我爸之前对我并不好,可此刻在夜色里瞧见,我竟像溺死前抓到了浮木——喉头一紧,眼泪一下漫出了眼眶。
刚想开口说话,我爸猛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
做了个口型,让我跟他做动作。
我心里一下像有了主心骨,积压多年的怨怼一点点碎成齑粉,只剩下一种本能的攀附欲,攥着他的蓑衣,重重点着头。
就这样,我跟着我爸,学着坑周围又站起来的人群,他们做什么动作,我们就做什么动作,只不过他们围着不动,我们却在一点点的往后退。
一直等我们看不到那群人的身影,我爸小声喊了句“快跑”。他拽着我的手朝山下狂奔。
我爸这几年一直挺放纵自己,啤酒肚大粗腿,结果跑得比我还快,我差点摔在地上,鼻腔里已经感受到血腥味了。
“爸……爸,爸。”
我拉了拉我爸的胳膊,“跑慢点……”说完这句话,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,呼哧呼哧的大喘气。
我爸是跑了几步才停,站在远处,盯着我看了半响,先是皱着眉头,随即又不自然的缓缓松开,眼珠子滴流的转,脸上像小孩被抓包后要躲藏的滑稽感。
我心中警铃大作,嘴唇动了动,却没发出声。
他抓了抓脑袋,猛地缩了脖子侧过大半个身子。
我盯着他的侧脸,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。
不像,太不像了……
他脸上是近乎某种动物的茫然,鼻翼翕动的幅度越来越大,仿佛在辨认空气里陌生的气味。
惊雷的余响还在耳膜里嗡嗡作响,我忽然发现,杂乱的草堆中映着我的影子,却没有……他的。
这是个什么东西?!
我脸皮上又冒起鸡皮疙瘩,想站起身,腿肚子却软的不像话。
而那东西却越走越近。
他嘻嘻的露出个讨好的笑,搓着手。
“江流,爸爸带你上山好不好?”
我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,脸唰得白了。
拼命的摇着头后退。
他连连解释,“你别怕,爸爸会保护你的。”
“去你大爷的——”
虽然我不喜欢我爸,但不代表着谁都能占我便宜。
我拎着刚刚准备打蛇的树枝夯在他脑袋上。
力道大得震得我手麻了下,树枝应声而断。
而他的脸像是块能自由伸缩的橡皮泥样,轻易的变形又恢复。
“啊——”
“鬼啊!”
他大概也没料到我会突然来这一手,在我爬起来跑的时候,他竟然没追,而是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面小镜子。
“哎呀呀,人家的脸呢。”
我听到有些变调男声的娃娃音,顿时有些欲哭无泪。
“你到底要干什么!”
那东西很快追上我,依旧顶着我爸的脸。
眼睛眯成月牙,扯着灿烂的笑。
“江流,我是爸爸啊。”
“放屁!”
在一不小心被藤曼绊到后,我实在忍不住爆粗口。
背靠着大树,惊恐又觉得有病似的盯着他离地三十公分的脚。
他顺着我的视线,也看到了离地的脚。
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,落了下来。
“江流~”
他边撒娇的喊着我边朝我靠来。
我被他攥着的胳膊上立马竖起汗毛。
“我不会伤害你的。”
“要不然刚刚也不会救你了。”
胳膊上传来温热的触感,我机械的扭过头看向他。
“你……是、谁。”
他堆在脸上的笑一瞬拉下来,蹲在旁边搅着手,一副做错事样。
小声哼哼,“我……我是你爸爸啊。”
鬼话,鬼话!鬼话连篇!
我被气吓得无奈,也懒得再跟他争辩。
靠在树干上,长长吐了口气:“你到底要干嘛。”
他倏地抬起头,中年人浑浊的眼珠子里冒出星星眼:“上山!”
我拼命的摇了摇头:“那你现在杀了我吧。”
“不行,不行……”他惊恐的摆着手。
“沧溟只让我……”
“让你什么?”
我眯起眼,从简单的交谈中,我感觉出这东西的善意,随着恐惧感的消散,又被他的话激的平地惊雷。
他立马捂住嘴,眼睛贼溜溜的看向四周,见没什么动静,才拍着胸口,“吓死我了。”
“江流”他撅着嘴一脸委屈,“你别为难我了。”
“山上还有你弟呢。”
“你跟着我上去还全点,要是再碰见那群……”
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,我全然没听进去,耳朵里鸣声不断。
“你说,谁在山上?”
“额。”他愣了下,“你弟。”
“在你妈棺材旁边那个。”
我咽了口吐沫,用自己都没察觉出的颤音问:“他还活着么?”
那东西摇了两下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拼命点着脑袋,“现在是活着,就是不知道还能活多久。”
“他……怎么会……”
我意识的问出口,没想过那东西会回答。
而他却像如释重负样,指着自己的鼻尖义正言辞道:“我,是我,我放进去的。”
“我为了生儿子,要给义塔送贡品。”
我先是疑惑下,心里紧接着咯噔一声。
“你是说,我爸,是吧?”
他兴奋的脸上瞬间露出挫败感,耷拉着脑袋点了点。
我呵呵干笑两声:“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去救他。”
“那小崽子怪的很,跟我也没啥感情,你打错算盘了。”
我撑着地站起身来,慢悠悠的拍着衣服上的泥土。
“你会救的!”那东西眼见我要跑,立马坐在地上抱着我的腿,头贴在我身上,我瞬间被他这副无赖样,气的有些失语,“你,你……”
“你爸本来是要送你进去的,是李晷自己爬进去盖了棺,他才改主意了!”
山里的风卷着尘土打在脸上,疼的人眼眶发酸。恍惚间,我好像又看到那个穿着大T恤的小孩抱着瓷缸,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口等我。
“……切。”我嗤笑一声,尾音却飘的发虚。指尖无意识扣着被石子拉破的伤口,血珠渗出来也没觉出疼,“他懂个屁,肯定是趁着大人不注意跑进去完了。”
话音刚落,手腕突然抖得厉害,一下明白为啥一直找不见他了。
不是都说小孩最怕黑了么,那口小棺材木头味都还没散完,说不定还有虫子。他怎么忍得住?我死死咬住嘴唇,我死死咬住嘴唇,铁锈味从舌尖漫开,混着眼里的涩意一起往喉咙里钻。
明明统共没见过几面,连他说话的腔调都记不太清,可一想到他在那片漆黑里,就算是听着我在外头喊他名字,却还是蜷着小小的身子,一动也不敢动。
那点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血缘,像根无形的线,把我四肢缠绕切割,拽得我五脏六腑都像被生生撕开,疼得连呼吸都带着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