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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氏祠堂被毁,家主入狱,如今站出来主事的只有沈惊燃这个大家心知肚明的下一任家主。
沈家老宅,偌大的宴客厅如今站满了人,争执声此起彼伏,族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。
年轻的子弟们攥着沈玉微改良的烟花配方,纸页在他们手中微微发颤。年长者则死死护着几个从祠堂废墟中抢出来装着骨粉的漆盒,拐杖敲击青石板的声响像是在敲响丧钟。
“祖宗之法岂能说废就废!”
沈家二房的老爷子将拐杖重重顿在地上,银白的胡子因愤怒而抖动不停。
“没了这些配方,沈家的烟花还有什么竞争力?去年城西李家就想抢我们的生意,没这“秘法”镇着,不出三月,沈家烟花就能销声匿迹,我们怎么给那些皇商交代?”
他身后的几个老族叔纷纷附和,他们见证了沈家烟花这么多年从寂寂无名到燃放满皇城,这“秘法”功不可没。
“以后……以后大不了不用沈氏血脉的骨粉不就可以了?”
一个老族叔嘟囔着,手里紧紧握着一个漆盒,舍不得放手。
沈惊燃猛地将手中的配方拍在桌子上,力气大得把桌子拍得颤了颤,可他仿佛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。
“玉微用银箔代替骨粉做出的‘满堂春’,比任何带‘秘法’的烟花都亮。昨夜,大家都看到了,那些烟花有多好看,这么些年我们用这‘秘法’可有做出来这么好看的烟花?”
是的,昨夜那场意外的烟花秀,让全城都看到了沈家烟花的精彩,是独树一帜,也是暂时的不可超越。
“荣耀应该靠手艺挣,不能靠人命。”
言瑟瑟站在门口,看着沈惊燃脖颈处暴起的青筋,这年轻人的愤怒里藏着明显的自我救赎欲,他既想弥补没有挽救沈玉微性命的遗憾,又想挣脱家族长期的精神控制。这种矛盾让他在争执中格外激动,甚至忘了有人正带人从偏门摸进来,手里还攥着浸满桶油的麻布。
“哥,你疯了?”
来人是他的二弟沈惊羽,这些年一直居于沈惊燃的光辉下,有大志向却不得志,经常与沈惊燃对着干。
沈惊羽一进大厅,趁大家争执,连忙带人将装有骨粉的漆黑往麻袋里塞。
“哥,烧了这些东西,官府就没证据了!等风头过了,我们还能偷偷再做‘秘法’。”
他的袖口还沾着一些黑色的灰烬,应该是去祠堂那边折腾了一通后才过来的。
“你真想让沈家彻底垮了?你可是家主……”
沈惊燃转身时,正撞见沈惊羽将最后一只漆黑扔进麻袋。那盒子上写着“玉莲”二字,是他当年亲手写上去的。
他的理智瞬间崩断,一拳砸到了沈惊羽的脸上。
“那是长姐的骨粉,你也配碰?”
混乱陡然爆发。
年长者们惊呼着去抢麻袋,年轻人则护着配方围上来,一时间,大厅里的桌子椅子被撞翻,茶盏点心滚落一地。
言瑟瑟注意到,这个沈惊羽带来的人里面,有几个是负责押送沈家烟花的家丁,他们的手背上都有相同的烫伤疤痕,那是常年接触高温烟花的印记,也暗示着他们对原来的烟花有多推崇。
“小心!”
云起的软剑突然出鞘,突然打飞了沈惊羽手中的茶盏。茶盏落到地上,碎了一地,沈惊羽也倒在了地上,一只胳膊砸在碎裂的茶盏上,瞬间鲜血喷涌而出。
这一惊险的一幕让混乱暂停了瞬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沈惊羽的胳膊上,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火药的怪味。
沈玉容也在推搡中撞到了桌角,额头磕出片红肿,言瑟瑟扶住她时,袖中掉出一张烟花图纸,飘飘扬扬落在了沈惊羽血迹中。
图纸展开,上面的配方标注的密密麻麻,银箔与硝石的比例被反复涂改,最后用红如鲜血的朱砂圈定在一个数字上,落款是“玉微试于冬至夜”。
“这张配方,玉微不眠不休,改了整整三个月。”
沈玉容颤抖着手,捡起已经沾上血迹的图纸,说话的声音带着哽咽。
“听二夫人说,她每次试放失败,就用针扎自己的手背,她说这些疼,比那些丢了命的沈家女子们轻太多了。”
“可你们呢?还要这样吗?”
她的声音突然提高,让整个大厅的人都能听见。
“这张图纸,每一笔每一画,都是玉微告诉大家的,沈家每个人‘都要活’。”
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,插筋了许多人的心锁。
一个年轻的女子突然哭出声,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染血的绢帕:“这是我姐姐的……她也被选为了‘祭品’,临走时哭着说‘若有下辈子,再也不做沈家人’。”
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,有的人捧着一枚女子的玉佩,有的举着妹妹的发钗……那些都是被当成“祭品”女子的遗物,也是他们这么多年不能忘却的痛苦。
沈惊羽的脸色在众人的注视下变得惨白,原本还有几个准备将他扶起来的子弟,也悄悄地退到了沈惊燃的身后,这种群体心理的转变很微妙,当罪恶被暴露在阳光下,大多数人都能燃醒意识,本能地与施暴者切割,尤其是发现他们原本不占理时。
“你们懂什么?”
二房的老爷子突然扑向沈玉容,拐杖直逼她的面门。
“没有这‘秘法’,你以为沈家能走到现在?当年沈家落魄,是这些‘祭品’换来了荣耀,你们现在好了,吃饱了,就想砸祖宗的饭碗?”
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沈玉容:“你这条命都是用别人的命换的,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!”
言瑟瑟一把将沈玉容拉到身后,抬手抵住老人的拐杖。
“宁德元年,沈氏族人开始研制烟花,前几年确实没有做出好的作品。宁德三年,沈家玉珠牺牲自己,换得沈家一个机会,你以为那是因为烟花加了沈玉珠的骨粉吗?其实不是,是沈玉珠有配置烟花的天赋,研制出了新配方,两相得宜,才换得沈家崛起。”
“后来的每一次烟花需要女子骨粉,是你们为了绵延这种荣耀,与皇商肮脏的交易,打着为了沈家好的幌子,牺牲血肉,目的是让沈家女子心甘情愿的牺牲,让族人相信杀人是迫不得已。”
老人的拐杖“哐当”落地。他看着图纸上的记录,突然再也站立不住,一下子软瘫下去,身边的族人连忙扶住。
原来他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“祖宗之法”,不过是场精心策划的交易,这种信仰崩塌的打击,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绝望。
沈惊燃趁机让人夺回麻袋,将里面的漆黑小心翼翼地取出,一一摆在桌子上。摆好后,他突然对着所有的族人跪下,大声说道:
“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求原谅,但玉微的图纸证明,沈家的烟花不用人命也能好。”
说着,他将配方举过头顶:“从今天起,谁想做干净的烟花,都跟我重建沈家烟花坊,想继续做“秘方”的,我也绝不拦着,但以后所出的烟花不能与沈氏有瓜葛,将来获罪,也别连累旁人。”
宴会厅里陷入诡异的寂静。片刻后,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第一个站出来。
“家主,我跟您干!我和我爹都是火药匠,当年,我爹就是不愿意做这‘秘方’,被老家主逼得病死的!”
“我也跟着新家主干!”
“我也是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
“还有我!”
“……”
越来越多的人走到沈惊燃的身后,甚至还有人将主动藏起来的旧配方扔进旁边的火盆。
地上的沈惊羽看着身边剩下的寥寥几人,突然掏出一个火折子就准备往沈惊燃拿着的图纸上仍。云起的软剑比他更快,剑刃贴着他的手腕划过,火折子落地,言瑟瑟赶紧上前,用脚死死踩住。
“你以为烧了图纸能改变什么?”
言瑟瑟的声音冷得像冰。
“沈玉微的配方早都刻在这些人的心上了,每个步骤他们都一目了然,闭着眼都能配好。”
沈惊羽面如死灰,他知道他已经一败涂地。
阳光穿透宴会厅的窗棂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言瑟瑟看着那些主动清理狼藉的族人,突然明白了这一场抉择的意义。
它不是简单的派系之争,而是旧有罪恶体系崩溃的开始,当沈惊燃说出“不用人命也能好”时,就像在冰封的湖面砸开了一道裂缝,让渴望改变的人终于敢伸出手。
云起走到言瑟瑟的身边,将她脚下的火折子捡起,扔给后面的衙役后,才压低声音说道:
“你注意到没有?刚才愿意跟着沈惊燃的,大多数家里都有女儿。”
言瑟瑟也注意到了,心里涌起股暖流。或许沈玉微早就预料到这一天,所以才执着地改良配方,因为她知道,要摧毁用女子血肉筑起的罪恶,最终还得靠女子自己的觉醒。
光影中,沈玉容捂住嘴,泪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。
沈家,终于在血与火的挣扎里,迈出了走向光明的第一步。
那些女子,化作烟花里最绚烂的颜色,警醒世人:
真正的荣耀,永远干干净净!